第8章 《挑滑车》高宠成花脸(1/2)

办完赵太妃寿宴,周爷找我们几个说事。我和大家都夸周爷机智过人,逼迫黄厨头交出扣留的好食材,避免了一场灾难,又问周爷怎么会做开水白菜。周爷说这道菜是他最近发明的,当然大家都不知道。我说这道菜太好了,应当列入朝廷御膳目录。周爷说他已经报告毛大臣,他们正在组织鉴定,很快就可以上目录,大家都可以做了。

这时黄厨头敲门进来,毕恭毕敬地对周爷行礼,又向我们拱手,然后对周爷说:“周爷这次救我一命,我黄某感恩戴德永世不忘,还请周爷大人大量再放我一马,我保证绝不再犯。”我插话说:“你还要怎样?周爷对你已经仁慈宽厚了。”其他几个人也指责黄厨头。黄厨头一脸狼狈相,嘟嘟囔囔只管告饶。周爷说:“你要我怎么再放你一马?”黄厨头说:“请周爷不要把我的事禀报内务府,交由蒋爷处罚就是了。”我厉声说:“想得美!必须禀报内务府处罚你!”周爷说:“那柳崇孔在你这儿实习的事……”黄厨头说:“这没话说,肯定给优、肯定给优。”周爷说:“你先下去吧,我们还要研究研究。”

黄厨头走后,我们继续说事。周爷说他召集大家来说事就是要好好总结一下。他认为这次举办赵太妃寿宴,他们想占便宜没有占到,我们反击了一下也没有吃啥亏,算是打个平手,不过大家发现没有,两军对垒的气氛倒是有了。这样不好,不利于咱们调查。咱们奉的是密旨,正因为是密旨,所以咱们不能旗帜鲜明地与他们干,必须暗中调查,掌握他们盗用食材的证据,再宣布圣旨缉拿罪犯。要是现在就旗帜鲜明地与他们斗,他们必然隐瞒潜伏,消灭证据,就没法斗,反而让他们抓到把柄,所以形成两军对垒的局面不好。

周爷这番话引起我们深思。我一想,对啊,开展暗中调查有一段时间了,线索倒是发现了一些,证据确实一无所获,倒引来他们反攻,不划算。我说:“周爷说得对,现在不能与他们正面交锋。”周爷说:“柳崇孔有进步。那你觉得黄厨头这事需不需要往上禀报呢?”我说:“那……”舌头打结,说不出话来。大家哈哈笑。周爷说:“我的意见啦,咱们放他一马,缓和一下气氛,麻痹一下对手,免得我们下一步的事情不好办。比如柳崇孔,赵太妃膳房的实习就要完了,下一步去哪儿?你做何打算?”

按内务府规定,实习个人得主动联系地方,所以我也在积极联系,最想去的是他坦房,就是设在他坦街上的许多宫处的外事处的膳房。据我了解啊,那里的情况也很复杂,可问了几家都摇脑袋,说你柳管事还需要实习啊,哈哈哈,就心灰意冷,就跟周爷说:“还没联系上呢,可不可以不实习了?”

御膳房副总管姜爷说:“柳管事去各膳房实习作用大,大家总的反映不错,同时也摸到一些盗用食材的线索,应当继续。”御膳房荤局首领张爷、颐和园膳房钱总管和太妃宫的徐司房都说对对。周爷说:“想当逃兵啊?听着大家的意见,那不行。你是我们的斥候,是先锋大将,只有你去最方便,我们任何一个去了都会打草惊蛇。这样吧,我给你联系去南园戏班。你不是说那儿好玩吗?天天看戏。”

我说:“好啊好啊,只是……青常备在南园戏班做膳房管事,我跟他提起过,没答应啊,怎么去得了?”

周爷说:“我自有办法。”

我问:“啥办法?”

御膳房副总管姜爷、御膳房荤局首领张爷、颐和园膳房钱总管和太妃宫的徐司房嘻嘻笑,说这都不知道啊,我们都知道。我把他们望几眼问:“啥意思?你们都知道唯独我不知道?周爷你告诉他们为啥不告诉我?”

周爷说:“我啥时告诉他们了?他们比你聪明。不要瞎猜了,你去把黄厨头叫来,我有话说。”

黄厨头正在他屋里耷拉着头喝闷酒,见我来了忙说柳管事你们商议有结果了吗?是不是要禀报内务府啊?你得帮帮我,我们没有感情有交情,今后有啥事找我一句话的事。我说周爷找你。他问啥事。我说不知道。他说你肯定知道,快说。我说真不知道。我们来到徐司房房间,黄厨头一进屋就打躬说周爷饶命,小的知错了。

周爷说:“柳崇孔有个问题想问问你。”

我心里咯噔一下,我有啥问题问他啊?不是周爷叫我去喊来黄厨头说事的吗?黄厨头掉头对我说:“你有啥问题?哥哥给你拍胸膛保证,凡是我做得到的肯定帮忙。你说。”

我说:“我说啥啊?”

御膳房荤局首领张爷、颐和园膳房钱总管和太妃宫的徐司房说,你刚才不是有问题吗,怎么不说了啊?我抠着头皮说:“我刚才有啥问题来着……对对,黄厨头啊,我在你这儿的实习就完了,下一步我想……”

黄厨头打断我的话说:“明白了。说,想去哪儿?凡是紫禁城的膳房,嘿嘿,包你能去。”

我说:“我喜欢看戏,能不能去南园戏班啊?”

黄厨头说:“好嘞,爷您稍等一会儿啊,我去去就来。”说罢嘴里哼着“得呛得呛得得呛”去了。

徐司房是戏迷,多次想去南园戏班做事没成,对我说:“求你一事,去了南园戏班遇着宫外好角,来给吱声啊。”

我说:“啥事啊,八字还差一撇呢。还邀宫外名角进宫演出?那是得……别吱声。”大家哈哈笑。过一会黄厨头来了,人在屋外,声音先进来“大功告成呢——”随即门缝露出张喜滋滋的脸,眉毛眼睛笑成一团。我迎上去问:“怎么样?”黄厨头疾步上周爷面前嘿嘿笑着说:“还是周爷面子大,我一提这事,蒋爷就说周爷放话了还说啥,青常备你这就接柳管事去南园吧,好好当爷伺候着啊。就这么痛快。周爷,我那事就掐了吧。”

事后我才知道这叫斗智。在我们调查盗用食材的整个过程中,周爷组织我们有进有退,有张有弛,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,说调查就抹着张驴脸谁也不理,只知道进不知道退,非败在蒋爷手里不可。事后的事证明,这次周爷放黄厨头一马的作用可大了,因为西太后常去南园看戏说事,也是蒋爷巴结西太后的地方,所以派了最信任的青常备在那儿候着,膳房其他人都去不了,严密控制着的。我当时就喜滋滋地想过,要是哪天西太后来瞧戏,吃了我做的膳食说声谁做的。还行,出来瞧瞧模样,那咱就趁机告蒋爷一状,叫他吃不了兜着走。这是后话,容我慢慢道来。

我来到南园戏班膳房实习。

青常备是膳房管事,手下有几十个掌案、配菜、打杂、苏拉。我问戏班有多少人吃饭。他说两三百。我说有这么多伶人啊。他说不仅是伶人,还有南园内务府官员、宫女、太监、护军。我说那你们很忙吧。他说那是,特别是演戏的时候天天开流水席,看戏的、伶人、场面轮流来吃。我问啥叫场面。他说吹拉弹那帮人不坐台上吗?就叫场面。

我想去戏班看看。青常备带我去戏班案房,见几个人正说事,冲一个中年人叫道:“马爷,我说的内务府柳管事来了。”马爷掉转头看看我,朝我拱拱手说:“早知道您柳爷了,幸会幸会,来,请坐。”我说:“幸会幸会。今后还请马爷多关照。”马爷说:“我来介绍一下,这位是南园戏班后台管事钱均,这位是南园戏班前台管事鲜谷雨,我的左右二臂。”我朝他们拱手叫声钱爷、鲜爷。他们拱手还礼,说我们有口福了。马爷说:“柳爷,我想问个事,前不久赵太妃寿宴上的开水白菜究竟啥味道?宫里人都觉得稀罕。”前台鲜管事说:“敢情周爷教您了,给咱们露一手。”我正要答话,突然乜见青常备,抹了脸忙说:“取笑我不是?你们现成有这么位御厨,早享受了吧。”后台管事钱爷说:“您说青爷吗?那是那是,做北京十大小吃不在话下。”鲜管事说:“听钱管事话里有不待见的意思啊,北京十大名小吃怎么啦?这是咱青爷的绝活,全北京顶尖的活儿。”青常备说:“钱管事这话我爱听。”钱管事说:“柳爷知道北京十大小吃吗?”

我初来乍到便闻到火药味。

鲜管事和马司房急忙说钱管事,没有这么待客的,柳管事今天刚到南园,还是客。钱管事不以为然,和青常备嘟嘟囔囔。既然如此,我就不得不说话了。我说:“钱爷您问得好。在紫禁城干咱们这一行,这是起码的常识。我这就唱一段您听好嘞。冯家的爆肚香又脆也,卤煮火烧要数小肠陈。吃炒肝去天兴居也,喝豆汁您得上锦馨。白魁老号的白水羊头也,还有不老泉蒸饺。烧卖要数都一处,烤鸭要数全聚德。东来顺,涮羊肉,天福号,是酱肉。咱北京老十样也,包您这样吃了吃那样。”

大伙听了发愣。青常备说:“伙计,你啥时学卖唱了?”大家哈哈笑。

回到膳房,我问青常备给我安排啥差事。青常备说我俩还有啥说的,你自个儿安排得了。我说那好,我做戏班膳房管事你愿意吗?青常备说成啊,我这就给您挪窝去。我们哈哈笑。进宫前,我们那时都还只是半大孩子,整天在宫源居酒楼瞎混,我跟我爹学厨艺,他跟他爹学厨艺,虽说谁也不服谁,但都有一个共同愿望——进宫当御厨,感情还不错。后来进宫后,我跟了周爷,他跟了蒋爷,我们的关系渐行渐远,慢慢有了隔阂,特别是我看见他打牌赌博后,就离他越来越远。

青常备毕竟是我过去的小伙伴,对我还是有所照顾,让我在他那儿做御膳品尝官,负责南园戏班膳房的饭菜质量。他还把戏班的人介绍给我,说今后想看戏找他们都行。他引我来到后台,指着个胖子说:“后台的孙捡场。”我说:“孙捡场好。”孙捡场说:“柳爷好。”我问:“捡场干啥啊?”他说:“打杂呗,收拾台上摆件、给人揭门帘、给台上人传话,啥都干。”

青常备又指着个人说:“来瞧瞧咱们的主角徐亮。”一个雄赳赳的武生站起身说:“青管事得空了。”青常备把我介绍给徐亮,说他演《挑滑车》高宠。我看过这出戏,最喜欢高宠挑滑车那节,便拱手说:“幸会幸会。”这时有人叫青常备:“青管事还有我呢?”我们循声望过去,在前台,便往外走,果然看见个人正坐在那儿调胡琴。青常备说:“胡琴师,这会儿场面怎么就你一个人啊?”胡琴师说:“这您别管。您只管介绍别人,就不介绍介绍我?”青常备便跟我说胡琴师是场面头,管着几个拉二胡、弹月琴、吹笛子、敲锣打鼓的人。我忙向他拱手。

走出来青常备告诉我,别看这些伶人没有顶戴,脾气大着呢,与他们打交道得注意了,犯不着计较。我一直对宫廷戏班感兴趣,问他们为啥脾气大,都是些啥人。青常备告诉我,南园戏班的事谁也弄不明白。我问为啥。他说历史太长,听说有两百多年了,原先都是宫里的太监,后来招了外面的人,还叫民间戏班,民间伶人来宫里演出,宫里戏班也出去演出,还都被主子宠着,反正当心就是了。

我慢慢知道了一些南园戏班的事。

南园这地在明朝时叫南池子,清朝初年扩展紫禁城,在这儿遍植花草树木,取名南花园,就是南园得名。南园在紫禁城南面的边上,离西苑门不远,出去就是太平村,有好几百间房子。南园起来后,内务府嫌一班戏子太吵闹,就把他们一部分移景山一部分移这儿,先叫南园戏班,后叫升平署,景山的后来也归到升平署,但宫里的人还是习惯叫南园。内务府的部分官员也来这里办事,所以又称为南府。宫里的戏子早先都是太监,由内务府拨银子养着,遇到宫里有事就演出应承戏,算是自娱自乐。后来为了提高演出水平,也为了宫里人能看到时下精彩的剧目,就招民间戏班进宫,一种是演出,演完就走;二种是留在宫里教太监唱戏,也参加宫里演出。太监充任演员,称为内学。民间戏班的职业演员叫外学,又称为内廷供奉。内廷供奉多为民间杰出艺人,如谭鑫培、王瑶卿、杨小楼等人。外学进宫当差、出入宫廷以腰牌为证。腰牌是木质的,两面有火印,正面文字为腰牌,内务府颁发,背面有升平署、光绪年号和艺人姓名。这些人得罪不起,所以青常备给我打招呼在前。后来的事证明戏班的确是是非之地,引来一系列麻烦。

我到南园戏班膳房后发现不少问题,比如食材浪费啊、饭菜浪费啊,等等,就给青常备提出改进意见。青常备说你是品膳官,你处理我支持。我想青常备是个开通人,也没顾忌那么多就着手改进,主要是加强食材管理,严格按内务府食材使用标准执行,谁超出扣谁的月银,等等。这样一来,戏班膳房情况大有好转,各项要求基本都能到达。我给青常备说贵在坚持。青常备说你做我支持。我说你是管事,也得说说意见啊。他说没意见、没意见。

前面说了,来南园戏班膳房吃饭的以伶人为主,而这些伶人分外学和内学两部分。内学都是太监,宫里伙食就这样都清楚,也没多少考究。外学就不同了,一个个在民间都是了不起的角,被人捧着,久而久之养成不少坏脾气,讲吃、讲穿、讲排场,稍有不如意便发脾气甩牌子不上台。戏班膳房就得将就他们,哪样好吃弄哪样,哪样有剩再不弄哪样,还依据他们的不同口味开小灶。外学这样了,内学跟着学,学好不容易,学坏不用教,很快也养成一身臭毛病。你说你是内学也。那行,演出时做给你看,外学在台上咿咿呜呜,内学在后面跑场没精打采,台下观众起哄,弄得外学下不了台。外学说宫里人怎么没精神啊,吃只鸡提提神吧。

这天皇上赐戏给张贵人。内务府通知戏班进宫。这是大事,全戏班的人都得出力。提前几天就开始整理衣箱,收拾道具,安排戏码,分配角色。这衣箱就不得了,分大衣箱、二衣箱、盔箱、把子箱,全套是十八箱。演出当天,我们膳房天不亮就开出饭来,还准备好中午的饭菜带着,预防点戏过多,误了饭点吃不上饭。天刚亮戏班就出发,驾着几挂驴车,提着挑着随身用的小物件,逶迤来到宫门外候着,见着张贵人宫的管事太监,由他领着进去,穿过夹道,绕过一座座宫处,来到张贵人宫一个小四合院厢房歇息。大家一起动手从车上将戏箱道具搬运下来。我带着一帮掌案、配菜、打杂、苏拉随戏班效劳。

宫里演戏与民间不同,都是从早上开始演,怕的是晚上演戏引来火烛之灾,叫不准带灯演戏,也不怕戏码长,可以从早演到晚。不一会管事太监出来招呼,大家便去戏台。这天是张贵人点戏,演出场地就在张贵人宫里,没有戏台,只是在一处过厅演戏,张贵人和一帮女宾在对面楼上看戏,中间隔着天井,天井不坐人,空着,内务府毛大臣、许大臣照例前来伺候,坐在楼下过厅八仙桌旁,由贵人总管陪着喝茶、嗑瓜子,还有几桌男宾,其他人则站着蹲着自己找地方便。

演出开锣,照例由场面先吹一个将军令牌子,整个场子就安静下来了,来晚了的赶紧找地。将军令结束,一伙伶人穿着蟒袍、系着玉带从后台跑出来跳加官,跳着跳着展开手里的卷子现出“大富大贵、长命百岁”字来,赢得满堂喝彩。张贵人叫一声“赏——”贵人宫的管事太监领着两太监早候在过厅边上,身旁一箩筐制钱、一箩筐碎银,便往过厅扔制钱。四面人叫好。跳完加官跳财神,跳完财神上来一个头戴开场巾的老者,四下拱手说今天的戏码,叫粉墨登场。之后音乐响起,正戏开始。

这时没我啥事,就与青常备等人坐下来看戏。我们膳房接下来的事不多,张贵人宫预备了膳食,到开饭时我们的人去帮助,也把我们准备的膳食拿出来,有人吃不惯宫里的就吃戏班自己做的。今天第一出戏叫《银空山》,薛平贵、王宝钏的故事。戏中有一场代战公主和高恩继双枪对打的重头戏,你来我往,银枪闪闪,十分精彩。特别是我们戏班著名武生徐亮演的高恩继,身材魁梧,相貌英俊,动作潇洒,回回赢得满堂喝彩。我最喜欢这场戏,一看徐亮手持长枪上场,一个转身亮相,便与众人一起拍手叫好。徐亮与手持长枪的代战公主开打,顿时眼花缭乱,目不暇接,正待拍手叫好之际,突然出现意外,徐亮一枪杀过去竟失手丢枪,被代战公主一枪将他的枪挑起来飞到半空落在天井地上,哐嘡一声,惊得众人目瞪口呆。

戏班马司房有个习惯,每次演出都坐在戏台下面不远的地方,图的是看得真、听得真,也便于临场指挥,所以今儿个在靠演戏过厅的天井边上找个小凳坐着。他一看徐亮的长枪失手,心里咯噔一下,不由自主起身猛跳过去,抓住长枪并把枪掷向徐亮,然后一个落地滚回到座位。徐亮在台上正狼狈不堪,刚才失手那一瞬间就蒙了,急忙顺着枪飞弧线打望,突然见那枪飞回,急忙跃身飞过去一把抓住,与代战公主继续对打起来。

这事发生在眨眼瞬间,令在场的人看得眼花缭乱,莫名其妙,随即却响起一阵热烈掌声、叫好声。张贵人先是一惊,随即叫好又叫一声“赏——”戏台边上管事太监便指挥太监往台上扔铜子。一把把铜子在台上滴溜溜转。毛大臣、许大臣管着南园戏班,是京剧行家,也多次看过这出戏,一看就知道出了错,顿时黑了脸,再看张贵人等人没有看出破绽,心里略略踏实一点,忙让人叫马司房问话。

毛大臣、许大臣二人坐一桌,见马司房来了叫他坐下说话。马司房说声不敢。毛大臣压低声音,厉声说:“你坐下,说说怎么回事。”马司房半坐着回答:“禀报大人,刚才……”然后左右一瞧,附过头小声说:“失手了。”毛大臣和许大臣面面相觑。许大臣说:“胡闹!”马司房说:“小的该死!小的该死!求大人包涵!”毛大臣说:“给我去后台盯紧点,要是再出事,我办你!快去!”马司房应诺一声起身要走。许大臣叫住说:“给我把刚才那家伙看紧了,不准乱走,演完戏叫他,还有你、前后台管事去你们戏班说事,非狠狠收拾你们不可!”

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,还在为徐亮和马司房的精彩配合击节叫好。演出完毕,又该我们膳房忙了,全体人员回到南园戏班,一个个散了架似的躺着、靠着,要吃喝。青常备和我早有准备,已安排大部分厨役回家做饭做菜,还按演出规矩加菜加酒。所以不等他们收拾完毕,厨役已把饭菜摆上桌,香味扑鼻。我忙碌一阵来饭厅看,嘿,奇怪,空荡荡的一个人儿也没有,不是饿得叫吗?人呢?我问青常备。青常备说有情况。我说啥情况。他指指马司房案房。我顺手看过去,一屋的人,轻风雅静,好像在说事,再一瞧,嘿,好像有内务府毛大臣、许大臣,忙问青常备:“两位大人来戏班啦?出啥大事了吗?”青常备嘿嘿笑说:“不知道?这么大的事真不知道?”我说:“不知道。不是好好的吗?啥大事?”青常备说:“你不知道,我也不知道。”我一看他脸上浮起的冷笑,心里咯噔一下,他这是捣啥鬼?便说:“你不说,我去问马司房。”说罢就走。

马司房案房的门半掩着,我还没走近就听到毛大臣的声音:“徐亮你失手究竟是啥原因?”心里一沉,徐亮失手啦?又听马司房声音:“不是我及时为你补场,看你怎么下场。”又是一惊,刚才徐亮和马司房不是配合啊,不由得脱口而言:“怎么会这样?”许大臣问:“谁在外面?”马司房开门见是我,扭头回答屋里,“是柳管事。”许大臣说:“来得正好,进来,叫青常备也来。你们干的好事。”我顿时纳闷,怎么又涉及我和青常备了?

我进屋一看,屋里坐着内务府许大臣、毛大臣,南园戏班的前台管事鲜谷雨、后台管事钱均、武生徐亮,马司房是早看见的,便溜进去挨钱管事坐下,也不敢张望就盯着地上。不一会青常备也进来坐下。许大臣说:“事情基本清楚了,就是一次严重失事,全部责任在徐亮身上。原因也问了,与膳房有关,所以叫你们膳房的来听听。我们接着说。徐亮,你再说说为啥失手?这么重要的演出竟敢失手?不要命啦?要是换个主,是西太后,熟悉这出戏,一见你这样敷衍,立马口谕拉出去打,今儿个遇到张贵人算你侥幸。”

我更犯糊涂,就算失手,那也是演艺不精,找师傅怎么找膳房,不至于是吃饱了撑的吧?

徐亮说:“我也不知啥原因,只觉得肚子饿,心发慌,手里的枪就飞出去了。小的知错了,恳请许大人、毛大人高抬贵手,放小人一马。”

我听了愤愤不平,这就是与膳房有关啊,张口要辩驳,却被青常备抢了先。他说:“这事也怪我,我是膳房管事。我查了最近的伙食,确实有问题。比如猪肉,原本每人每天一斤改成半斤,羊肉每人每天半斤改成二两,还有其他就不多说了,以致伶人普遍反映吃不好吃不饱。徐亮事前就跟我反映过,说是武生体力消耗特别大,这样扣减不恰当,怕是要出问题啊。我准备下来与柳管事商量解决,谁知就出事了。我检讨、我检讨。”

我听了心里嘿嘿笑,终于明白了,原来唱的这出啊,正想解释,许大臣发话说:“这么说本大臣还是糊涂。青管事你先别检讨,先说清楚事情,谁叫扣减食材的?为啥要扣减食材?扣减的食材都去哪啦?一个个问题说清楚。”

青常备说:“回大人话。柳管事来到戏班膳房发现食材浪费大,每顿饭菜的浪费也大,就提出整改,要扣减每日所用食材。我不同意,说食材的量是内务府规定的,我们也是按这规定去领用的。他说规定是规定,戏班膳房的实际是浪费大,可以先试着扣减,也算摸索经验。他是内务府派来的,是上司衙门的人,我不好反驳。至于扣减的食材都去哪了得问他。”

我气得脸青面黑,青常备怎么这样啊,事前我不是多次征求他的意见而他说没意见,支持我啊,这会儿怎么说不好反驳呢?就说:“禀报许大人,小人有话说。”许大臣说:“你别说。马司房你的意见呢?青管事和柳管事的分歧你知不知道?”马司房说:“回大人话。青管事跟我反映过这事。我不熟悉膳房的事不敢直接处理,叫他与柳管事商量着办。”许大臣说:“柳管事你说说怎么回事。”

我早已有一肚子话要说,便像决了口的江河,滔滔不绝讲了一番。我主要说了这么几点:一、戏班膳房开支浩大,比许多膳房都多很多,有必要调查原因,寻求解决办法。二、戏班膳房的食材标准早超出内务府标准,应当想办法降下来。三、具体的食材使用是青管事在掌握,我不知道,具体哪些减少、减少了好多,我更不清楚,也不是我决定的。四、我没听说过伶人吃不饱的话,今天是第一次听到。我最后说,出了这样的事我很难过,愿意做详细的调查再报告大人,听凭大人裁决。

许大臣听了鼻子哼哼,转头问前台管事鲜谷雨、后台管事钱均,你们也说说情况。前台管事鲜谷雨说他支持青常备的意见,并说了理由。后台管事钱均说他不同意青常备的意见,并说了理由。

毛大臣说:“你们戏班五个人三种意见。青管事和柳管事意见对立。马司房没表态,叫商量办。鲜管事支持青管事。钱管事支持柳管事。既然如此,本大臣以为调查清楚再处理,让周宗参与调查。许大人意下如何?”

许大臣说:“那就责成周宗、马司房负责调查呈报内务府。本大臣有言在先,南园戏班是宫中极重要的衙门,是西太后喜欢光顾的地,只准搞好不准搞坏,谁多事我拿谁是问!”

这话听来刺耳,好像指我多事,令人沮丧。事后我一直闷闷不悦。我不理解徐亮为啥要这样做、这样说,更不理解青常备的所作所为,苦闷了几天。周爷带人来戏班调查了几天,找了许多人问话,最后找了我。我向他大倒苦水。周爷沉思片刻说,他已经了解了全面情况,比较复杂,有人存心与你过不去,要撵你走。我问谁要撵我走。周爷说青常备。我说怎么会是他?不能吧,他不是处处照顾我吗?再说了是徐亮出了事乱咬人,与青常备没有关系吧?周爷说我幼稚。他说他问了徐亮和有关人,演出那天早上徐亮吃了一斤猪肉一斤羊肉,根本不存在肚子饿、心慌失手的情况,是故意这么做的。我十分惊讶,徐亮怎么会撒谎陷害我啊?我说,周爷,您怎么知道的?周爷说是钱管事举报的。

内务府最后的处理意见是,徐亮台上失手纯属演出过失,扣月银六个月以示惩戒。我这才略略放心,也为自己的幼稚深深后悔,怨恨自己一个幼稚接一个幼稚,要不是周爷和毛大臣替我顶着,怕是早已被撵出紫禁城,甚至遭受更大的惩罚。于是,我按周爷的教导小心行事,立即停止对戏班膳房的整顿,尽可能减少青常备对我的防范和攻击,改为暗中调查,结果不错,我在戏班的日子好过多了。其实我有所不知,不是我调整策略收到实效,是对手调整策略,改变主攻方向,把矛头对准替我说话的钱管事。

钱管事仗义执言,举报徐亮,使得青常备他们趁机整我的阴谋失败。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举报,就怪罪钱管事。青常备管不着钱管事,就撺掇马司房收拾钱管事。马司房年纪偏大,不愿意惹事,就两面敷衍。青常备就找蒋爷诉苦,说这事是您安排的,现在怎么收场您得拿主意。蒋爷说别急,水路不通走旱路,咱们先把姓钱的弄下台再说。青常备说蒋爷您干脆让内务府叫马司房养老成了。蒋爷笑说等不及想抢班夺权啊,内务府又不是咱开的。青常备说反正您推我上去得安梯子让我下来。蒋爷说你傻啊,现成的路子不走,绕这么远干吗?青常备问,啥现成路子?蒋爷说这事找鲜管事,他有办法收拾姓钱的。

青常备就去找鲜管事,说蒋爷如何如何。鲜管事说:“知道知道,你不找我我也要收拾他,咱们就联手折腾一番。”青常备说:“好。你有啥法子?”鲜管事想想说:“解铃还须系铃人,还得找徐亮。”青常备问:“为啥?”鲜管事说:“隔行如隔山,你不懂。咱们相互配合就是。”鲜管事戏班出身啥不懂,内行收拾内行才知道哪儿是七寸。鲜管事又说: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青常备问:“谁是系铃人?”鲜管事说:“徐亮,还得让他出面。”青常备说:“叫他出面不就得了。”鲜管事笑着说:“知道徐亮在干吗?有情绪,不想跟咱们干了。”青常备拍脑袋说:“这咋办?他要撒手咱们就得瞪眼。”

原来,徐亮台上失手的确是有意为之,是青常备、鲜管事要他这么做的。早先,青常备听说我要去南园戏班膳房实习,一百个不高兴,要不是黄厨头求蒋爷,蒋爷反过来压他,才不愿意接受我,所以勉强接受我后依据蒋爷计谋,笑脸相迎,处处照顾我,顺着我,然后再利用我的幼稚,与鲜管事狼狈为奸,撺掇徐亮在台上肇事,嫁祸于我,谁知半道上钻出个程咬金,不但坏了他的好事,还让徐亮吃不了兜着走,一个人吃了大亏,自然牢骚满腹,愤愤不平,如果不安抚徐亮,后面戏没法唱。

鲜管事接着说:“明白就好。我这就找他去。不过他正在气头上,得浇浇水凉快凉快才成。”青常备说:“鲜爷您就别兜圈子了,直接说要我干吗。”鲜管事说:“痛快。你先把徐亮六个月俸银解决得了。”青常备说:“我哪来银子?”鲜管事说:“你在膳房哪里挤一点不是银子?”二人哈哈笑。

鲜管事就去安抚徐亮,一上来就说本管事替你解决俸银,你就别成天耷拉着脑袋了。徐亮从小学戏,没啥社会经验,谁关心他就认谁是朋友,所以才有了台上肇事的事,但事情做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,白挨罚半年俸银不说,还落得里外不是人,所以发誓不再瞎折腾。他听了鲜管事的话,头朝天看麻雀,没有反应。鲜管事追问他啥意思,是不是攀高枝了?徐亮年轻气盛,不善言语,气呼呼地说:“你一边去,我烦。”鲜管事一张脸没处搁,愣在那儿哑口无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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